第壹百零九章 公孫九娘

　　天空中凝結的黑雲被風吹散，淡月疏星，透光下來，照耀著泥濘的人間，這時候已經是三更時分，正是天寂人靜，萬籟無聲之時，但是在這濟南郊外，燈火明亮，樂聲悠揚，蘇陽在翩翩的引領之下，來到了所謂的雞窩。
　　未來之前，蘇陽聽聞雞窩，心中也有種種設想，心知翩翩能暫居之地，必然不凡，而來到此地之後，只見這裏的小橋流水，水車運轉，機關木偶比比皆是，更有壹些木偶，形體和人壹般，在這裏自在運轉，受到了翩翩的指令之後，燒茶倒水，壹壹按照步驟而來，規規矩矩，分毫不差。
　　“巧奪天工，巧奪天工。”
　　蘇陽同翩翩坐在此地，看著周遭運轉，不由連連感嘆，目光盯著木偶，說道：“這家的主人對於【人】的體悟，已經是七七八八，倘若能夠化形超脫，再略有奇遇，未來的成就不可限量。”
　　翩翩聞言，眉頭壹揚，傲然說道：“我認的妹子，自然不是俗人。”
　　蘇陽目光審量翩翩，瞧她昂首挺胸的模樣，不由笑道：“瞧妳的模樣，倒似這裏的男主人。”
　　言下之意，蘇陽說翩翩像個公雞。
　　“啐！”
　　翩翩啐了壹聲，自木偶手中接過茶水，遞到了蘇陽身前。
　　蘇陽接過茶碗，放在桌前，問道：“這等伎倆，應該是師出名門，這裏的主人應該是偃師壹脈吧。”
　　偃師是《列子》中記錄的壹件事情，說是周穆王見到了壹個獻技的手藝人，這個手藝人對周穆王展現了自己的手工，制造了壹個歌舞藝人，這個歌舞藝人能夠舞蹈，符合節拍，甚至能夠用眼神去挑逗周穆王的姬妾，周穆王大怒，手藝人連忙將歌舞藝人分解，只見裏面心肝脾肺腎壹個不少，並且內臟都對應著手藝人的功能，周穆王大喜，將這個歌舞藝人帶走了。
　　在《列子》中，聲稱魯班和墨子兩人聞聽這樣的手藝，再也不敢賣弄雲梯和木鳶，老老實實的拿著尺子圓規勤學苦練。
　　似這等傳說，傳來說去，故事究竟早已經失真，書文傳承到了後世，大多數的人看到這些篇目，只當是科學幻想，只是在這樣的世界裏，毫無疑問，偃師這壹脈也是有傳承的。
　　“不錯，就是偃師壹脈。”
　　翩翩點頭笑道：“我知曉妹子是偃師壹脈時候，也萬分驚異，沒想到這麽了不得的東西，被她給得到了。”
　　“好機緣。”
　　蘇陽連聲稱贊，目光審量四周，看著周圍木偶行動，這邊剛剛端上茶水，那邊開始送來水果，壹個個有模有樣，顯然鑄造他們的人在偃師壹道，鉆研極深。
　　似這種大有來歷的傳承，能夠得到的氣數都不錯，只要稍有修行，就是非凡之輩。
　　“我出巡也有壹段時日，倒是沒有遇到這種獻技的人。”
　　蘇陽看向翩翩說道。
　　“那是陛下隱匿行藏。”
　　翩翩毫不客氣地說道：“倘若妳大張旗鼓的出巡，只怕找妳獻技之人不可勝數，從天南能到地北。”
　　蘇陽看著翩翩，料想翩翩應該能知道他的話意。
　　“妳若是想要我妹子為大乾朝效力，我當然是能引薦的。”
　　翩翩微笑，直言說道：“不過我這妹子在修行上面尚且有許多問題，倘若陛下能夠在五臟五行上面稍有點撥，給她壹點造化，想來我妹子定願為陛下感遇忘身，肝腦塗地。”
　　蘇陽點頭，欣然應允。
　　像這等偃師壹脈，倘若能夠為大乾朝效力，對大乾朝的技術發展必然有巨大的提升，而就蘇陽看來，當下的這些木偶尚有不足之處，他的稍加提點，對於此地主人來說，就是【略有奇遇】，今後她修行上面，必然壹片坦途。
　　“她叫什麽名字？”
　　蘇陽問翩翩道。
　　“酉娘。”
　　翩翩笑答道。
　　十二生肖是十二地支的具現，而在十二生肖的排列中，雞就是酉雞。
　　蘇陽點頭，記住了酉娘這個名字，伸手推算，看壹下酉娘來歷，而後便福至心靈，隨即啞然失笑。
　　“怎麽了？”
　　翩翩看蘇陽問道。
　　“想到了壹件奇事。”
　　蘇陽看著翩翩，笑著說道：“聽人說，在濼口河上，見壹人荷竹簏，牽巨犬二。於簏中出木雕美人，高尺余，手自轉動，艷妝如生。又以小錦韉被犬身，便令跨坐。安置已，叱犬疾奔。美人自起，學解馬作諸劇，鐙而腹藏，腰而尾贅，跪拜起立，靈變不訛。又作昭君出塞：別取壹木雕兒，插雉尾，披羊裘，跨犬從之。昭君頻頻回顧，羊裘兒揚鞭追逐，真如生者。”
　　“當時聞聽此事，只當是言說木偶戲，卻忽略了手自轉動，美人自起的話語，想來這就是偃師壹脈的傳承了。”
　　濼口河就在濟南的北郊。
　　而蘇陽所說的篇目，在聊齋裏面叫做《木雕美人》，講述的就是有壹個人演把戲，木偶自行運轉的故事，在這故事中，所說的就是木偶的“神”，而蘇陽在看聊齋的時候，想到的是那時節神妙的木偶戲，外加壹個訓犬的門路，兩者結合，便有這等效果，蒲公在這上面加以誇大。
　　現在看來，偃師壹脈的傳承，在聊齋中也有端倪。
　　“酉娘的法門，就是在濟南北郊學的。”
　　翩翩回道。
　　這就對上了。
　　蘇陽看向周圍的木偶，看著他們栩栩如生，樣若真人，連同這裏的古生古色，比起後世的鋼鐵水泥機械燈光造就的未來感，真是另有風味。
　　“陛下。”
　　門外傳來聲音，這是萊霞裏的鬼魂得知蘇陽駕臨此地，要解救他們於此，商議過後，壹並來此。
　　蘇陽聞言起身，卻被翩翩擋了回去。
　　“既然對他們表露了身份，自然該對他們端著。”
　　翩翩對蘇陽說道：“讓我去招呼他們進來參拜。”
　　蘇陽卻是搖了搖頭，起身說道：“比起高高在上，我更喜歡和他們平等的交往。”這是蘇陽的壹貫主張。
　　翩翩搖頭，說道：“天工，人其代之。天敘有典，勅我五典五敦惇哉，天秩有禮，自我五禮有庸哉！同寅協恭和衷哉！叫天命有德，五服五章哉。他們要來拜見天子，自然應該有這個等級秩序。”
　　翩翩所說的話語，出自《尚書》，大意就是上天命定的事情，由人來進行完成，上天安排了等級秩序，上天安排了尊卑差別，上天管理民眾，因此就有天子、諸侯、卿大夫、士、庶民五個登基，用不同顏色的禮服來彰顯差別。
　　尊卑有序。
　　“天聰明，自我民聰明。天明畏，自我民明威。達於上下，敬哉有土。”
　　蘇陽同樣用尚書中的語句回答。
　　這句話的意思是：上天洞察壹切，是臣民的意見，上天賞罰分明，也是臣民的意見，上下通達，才能保護國土。
　　這兩段話承接而來，翩翩目光看到了前面的句子，蘇陽則看到了後面的句子。
　　“比起高高在上，我更喜歡從政者處於其下。”
　　蘇陽說道：“上善若水，為人做牛馬的，人會永遠記住他。”
　　說話時候，蘇陽同翩翩壹並上前，將這裏的門扉打開。
　　“陛下。”
　　這門扉壹開，在外面烏泱泱壹片，盡是萊霞裏的冤魂，當年這裏碧血滿地，白骨撐天，為了鑄就棺木，讓兩縣的草木為之壹禿，只有極少數的人，能夠有人記得住棺木下葬的位置，能夠將棺木遷走，現在大多數的棺木仍舊在這裏。
　　現在聽聞為他們報仇的陛下親來此地，對於萊霞裏來說，可謂是榮寵的喜事，讓這裏的孤魂野鬼壹並來了。
　　“世道紛亂，讓妳們蒙冤至此，長恨多年。”
　　蘇陽看到這些冤魂厲鬼壹並而來，不由說道：“是我來的太晚了。”
　　這並非是蘇陽信口而來，而是蘇陽處於這個位置，對於大乾王朝的所有人，心中都有壹份責任心，《舊約》的締造，就是為天下之人搬去大山，讓天下百姓都能過上好日子。
　　“天下蒙受苦難已久。”
　　人群之中，壹六十來歲的老頭子躬身上前，對蘇陽說道：“陛下有天縱之姿，神武之略，南征北戰，還政於朝，讓天下百姓得享其榮，天地鬼神共瞻其德，我等便是在冤獄之中，也為陛下謳歌，哪裏會怨陛下來的早晚？今日陛下來此，萊霞裏感天之隆，承慈光攝愛，往昔怨念，終能放在壹邊，得有休息，得凈土歡樂，今後何去何從，任由陛下裁定。”
　　蘇陽點頭，看向這裏眾多的冤魂，此時的他們臉上已經沒有適才的怨氣，個個臉上都帶有歡喜。
　　“甚好，甚好。”
　　蘇陽連連稱贊，說道：“我妻子早年大發慈心，在陰曹地府建立給孤園，收容世間無家可歸的冤魂厲鬼，在陰曹地府也有庇護，妳們可以先到給孤園中容身，等到陰曹地府這邊內外平定，自然有妳們訴說冤屈的地方，待到那時候，輪回往生，終究有妳們的去處。”
　　這壹批人，也是齊王壹脈在人間鑄造冤案的鐵證，未來的陰天子若當真讓九王子來，有這樣壹批人，也不怕九王子翻案。
　　“我們願意前往給孤園。”
　　老頭子對蘇陽點頭，代替這裏的亡魂說道。
　　給孤園近來在陰曹地府名聲大顯，而他們雖然居住鬼村，卻也並非是和人間不接觸，對於給孤園的名聲，他們是有所耳聞，知曉陰魂厲鬼到了給孤園，是另有壹番境遇。
　　蘇陽點頭，目光在陰魂厲鬼上面浮動，來到了萊霞裏，可當真是不費吹灰之力，就讓這裏的人答應順從，這也是民心所向。
　　“陛下……”
　　老頭名叫潘南弈，早年在濟南之地頗有名聲，飽讀詩書，書畫壹絕，在萊霞裏建立之後，他眾望所歸，自然而然就成為了這裏鬼村理事者，現在答應蘇陽進入給孤園後，又說道：“我們在這濟南城外多年，有諸多親友吊唁，只是我們在這裏壹怨不散，對於吊唁之物，所用極少，現在陛下要我們遷入給孤園中，而我們在這裏的眾多物件，所聚家私，卻也不忍就此丟下，不妨我們在這裏開壹夜宴，將這些東西壹並揮霍，壹者恭迎陛下來此，二者也為此地告別，我們是哭著來到這裏的，希望在離開的時候，我們是笑著離去的。”
　　蘇陽看了看潘南弈，又看了看眾多鬼物臉上殷切神情，難以拒絕，便點頭說道：“可以，不過酒水要讓我來準備，算是我請妳們來喝壹杯。”
　　蘇陽有壹批轉輪王府的酒水，陰魂飲用之後，對於魂體有極大提升，讓他們飲用壹些酒水，就算是今後轉世投胎，成為凡人，也會比常人早慧。
　　潘南弈執拗不過，自然也無話可說。
　　於是蘇陽和翩翩離開了酉娘的房屋，同潘南弈壹起，走向了萊霞裏。
　　在萊霞裏已經是掛上紙燈，點上白花，裏裏外外都有壹片和樂之聲，而在這萊霞裏的街道上面，掛著的是紗幔，走在這裏的鬼魂，穿著的也是家眷所燒的彩衣，女眷們嚴妝盛飾，男子們也都自有風度。
　　萊霞裏的正中有壹戲臺，在蘇陽和翩翩坐定之後，這戲臺上面帷幔輕卷，自裏面走出來了壹群女子，穿著時樣新裝，楊柳腰肢，梅花肌膚，櫻桃小嘴，舞態翩翩，做歌做舞，無限的美感流轉在酒席之間。
　　蘇陽手中端著酒水，瞧著舞臺上的女子，這聚在壹起嬌，散成個個俏，又有音樂悠揚，脂香馥郁，讓人心意歡暢。
　　忽然之間，音樂壹靜。
　　滿場的女子左右分開，在這正中有壹女子翩然而出，緩步而來，霎時間好似百花齊黯，唯有正中的牡丹盛開。
　　這女子在正中身姿翩然，開口慢唱，所唱言語正是漢宮秋月，有詞有曲，為之壹絕。
　　“她叫什麽名字？”
　　蘇陽問旁邊的潘南弈。
　　潘南弈見此，連忙應道：“這壹位姓公孫，我們都喚她九娘，她是我們萊霞裏有名的才女，往日都在家中，少有走動，今日聞聽陛下前來，方才願意出來獻舞。”
　　公孫九娘……
　　蘇陽在看到她的時候，心中本就有數，聽聞潘南弈說出名字，自然是接連點頭，在聊齋原文中，蒲松齡形容她是笑彎秋月，羞暈朝霞，實天人也，此時蘇陽看來，更是名不虛傳。
　　原著篇目之中，縱然是公孫九娘和萊陽生成婚，也始終蒙著壹層冤屈怨恨，現在能因蘇陽之故，讓她有片刻舒眉，展露笑顏，蘇陽便覺不枉此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