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晉末長劍

孤獨麥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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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壹章 征辟雨後乍晴,霞滿西天。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著幾個人,似乎在欣賞夕陽。其中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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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壹百章 官身

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

2025-1-8 21:02

  除夕之日,許昌城外邵府之內,壹場宴會行將結束。
  參會的多為不足弱冠之齡的少年,更準確地說,多為十五到二十歲之間初出茅廬的學生兵。
  壹些畢業多年的“學長”們也參加了,大家坐在壹起,開始還比較拘謹,酒喝多了以後,距離馬上就拉近了。
  金正喝大了,興致起來後,直接扒開衣服,指著身上的傷疤,大著舌頭說道:“這道傷疤,歪壹點我就死了,也不知道誰捅的。這道,應是遮馬堤之戰傷的,甲葉掉了,被人射了壹箭。呃——”
  金正打了個酒嗝,罵道:“不知哪個孫子射了他阿翁壹箭,當時都沒覺得痛,打完仗發現痛得要死。”
  眾人哄笑不已,笑完,又用敬佩的目光看著金正。
  “金三,邵師壹走妳就發癲了,少說兩句會死啊!”陸榮壹臉不高興地說道。
  “陸黑狗,妳吠叫個什麽?”金正壹拍案幾,大怒道。
  陸榮額頭青筋直露,怒目以視。
  作為同壹批學生兵,又都是東海人,陸榮在東武陽之戰為石勒部將所傷,大好前程斷送,現在窩在葉縣當縣丞,滿心陰翳,聽到金三壹個勁地吹噓,實在受不了,斥責了幾句。
  金三喝多了,卻也是個暴脾氣,直接懟了回去,讓陸榮直接破防。
  現在沒什麽人敢叫他“陸黑狗”了,金三卻當著所有後輩的面大喊,屬實讓人繃不住。
  不過在官場磨礪了壹年,他不再是當初那個嫩雛了,壓住怒氣後,好整以暇地說道:“金三,聽聞當初爭左營督之職時,妳與王雀兒……”
  “嘭!”金三霍然起身,兇光畢露,剛要上前教訓陸榮,腿彎突然被人踹了壹腳。
  金三大怒,轉過身來,剛要動手,卻立刻慫了。
  邵勛如廁歸來,換了壹身衣服,就見金三耍橫,當場惱了,直接扇了他壹個耳脖子,道:“滾回妳的座位。”
  “諾。”金三訕訕壹笑,怒氣已經完全消失,灰溜溜地坐了回去。
  “妳們啊!”邵勛苦笑壹聲,道:“昔年潘園之時,我將妳們壹個個拉扯大,教以本領、學識,不是讓伱們窩裏橫的。”
  金三慚愧地低下了頭。
  陸榮臉色變幻了壹下,起身道:“邵師教誨,學生銘記於心,今日是我不對。”
  邵勛又看向金正。
  金正暗罵了壹聲陸黑狗,起身道:“今日醉酒鬧事,還望邵師責罰。”
  邵勛看著金正,不說話。
  金正有些不自然,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。
  邵勛嘆了口氣,道:“妳坐下吧,聽著便是。”
  金正惶恐坐下。
  今日與學生相聚,邵勛喝了不少酒,此時醉意上湧,說起話來就不那麽謹慎了:“爾等可知做官有哪幾條途徑?”
  眾人都停了下來,面面相覷。
  邵勛也不等他們回話,自顧自說道:“大概六七條路子,卻沒有壹條是以軍功為上進渠道的。況且做官還要看儀容、風姿、門第等等,更不容易。”
  “銀槍軍上陣拼殺,立下戰功。我百般騰挪,多方努力,也只能讓壹小部分人當官,還盡是八九品的小官,容易嗎?”
  “況且,很多時候沒那麽多官位給妳們留著。種過蕪菁嗎?壹個蕪菁壹個坑,壹個職事官也是壹個坑。”
  “全天下上萬官位,大多都是職事官。就連士人都不壹定能立時等到實缺,更別說妳們了。”
  “妳們要想當官,可謂難之又難,甚至幾無可能。”
  “難過嗎?憑什麽有人終日踏青遊玩,風花雪月,卻官運亨通?”
  “憤懣嗎?憑什麽有人整天談玄論道,飲酒作樂,卻步步高升?”
  “天家不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嗎?為何還要極盡拉攏、懷柔之能事?”
  “因為他們有文化、有田產、有部曲。他們固然有很多子弟是廢物,卻也有不少子弟是能人;他們有私兵部曲,能打制器械、畜養馬匹;他們通古曉今,知道該怎麽治理地方,而不是亂來壹氣。”
  “妳們說說看,能不用他們嗎?”
  邵勛說完,端起酒樽壹飲而盡。
  學生們默默坐著,靜靜思考。
  誰不想當官?誰不想富貴?誰不想光宗耀祖?
  邵師把赤裸裸的現實指出來了,讓所有人胸中都湧動著壹股難言的情緒。
  戰場上殺敵立功,就只能得點錢帛賞賜。
  這還是邵師愛兵如子,從不克扣賞賜,並且還為下級軍官們建立了祿田體系,隊主級別便可領五十畝祿田收入。
  恤田建立至今,已經為七千余名軍士發放撫恤——之前年領二十斛,從明年起可領二十四斛。
  這樣優厚的條件,讓從沒過過好日子的銀槍軍士卒爆發出了強大的戰鬥力,摧鋒破銳,屢破賊軍。
  但他現在告訴所有人,妳們的上升空間極其狹窄,必須與士人競爭有限的官位,而且競爭力很小。
  這還是亂世,有部分底層人能憑借戰功升上去,但這些幸運兒的背後,是數十倍乃至百倍手握戰功,卻無門路升遷的武人。
  如果是太平盛世,底層人的機會就更小了,因為制度上就不維護妳們的利益。
  要想出頭,或許只有壹個辦法:讓朝廷白紙黑字寫清楚,憑借什麽樣的戰功可以做什麽樣的官。
  “想明白了麽?”邵勛喝完酒後,看向眾人,問道。
  “邵師,官制乃朝廷根本,變更不易吧?”幕府從事中郎毛邦問道。
  邵勛沒有回答,只看著眾人。
  “別想了。”陸榮搖了搖頭,道:“在葉縣為官壹年,我算是看明白了,朝廷太依賴士族,不可能更易的。”
  在官場混過之後,才會有深刻的認知。
  陸榮明白,他這個縣丞完全是邵師幫他弄來的。
  首先,太學生就不是誰都可以當的,他當了,從此有了做官的資格。
  其次,絕大部分太學生不太可能僅靠太學生這個資歷就當官,縣丞這種實缺更是很難落到沒有出身的人身上。
  最後,如果邵師不再照拂他,縣丞就是他這輩子的終點,不可能升遷了。
  “朝廷不肯,就按著天子的頭,讓他肯。”金正是暴脾氣,直接說道:“實在不行,就新立朝廷,新建官制。”
  “妳會治理地方嗎?”毛邦轉過頭來,看著金正,問道。
  “毛二,妳幫誰說話呢?”金正怒道。
  “我說的是實情。”毛邦說道:“世間之事,繁復無比,不是妳想怎樣就怎樣的。”
  “毛二,妳是不是覺得當了從事中郎,就有門第出身了?”金正嗤笑道:“士人看得起妳麽?我可是聽聞,妳與潁川士族子弟來往頗多。怎麽,覺得自己也是士人了?”
  毛邦臉壹紅,暗暗後悔與金正這個莽夫說話。
  “毛二——”金正還不放過他,卻被邵勛打斷了。
  “夠了!”邵勛壹拍案幾,道:“方才說的是壹點沒聽進去啊。銀槍軍至今不過二十四幢、壹萬四千余將卒,就不把天下人放眼裏了?就知道窩裏鬥。再鬥下去,爾等翻身更無可能。”
  “邵師,我……”金正訥訥道。
  “邵師,我等聽妳的。”毛邦拱手說道。
  邵勛點了點頭,站起身,說道:“天下之事,貴乎中庸。士人把持仕進門路肯定不行,但正如毛二所言,拋開他們也不行。妳等不用犟嘴,十年來,梁縣武學也為我供給了四五百走文途的學生,但他們大多數只堪為幕府小吏、軍中文書、公府舍人、縣中吏員,有才華勝任郡縣主官者並不多。況且他們在地方上缺乏人脈,只適合到陳郡、南頓、新蔡、襄城四地為官。如果去了潁川,事情能辦好嗎?我看千難萬難。”
  如今這個塢堡、莊園遍地的時代,當官如果沒有人脈,那是真的難。
  自耕農多的地方則好壹些,這也是邵勛提到的學生兵們只能去襄城四郡國為官吏的主要原因。
  簡而言之,士人當地方官的優勢太多了,他們掌握的知識只是壹部分,人脈和關系網或許更重要,尤其是盤踞當地百余年的老牌家族。
  邵勛現在也只靠襄城四郡及洛南二十多個縣,來壓服士人掌控的其余諸多郡國,典型的以小淩大。
  說句難聽的,如果沒有劉漢所帶來的外部壓力,他都沒法這麽容易讓士人妥協。
  也就匈奴人行事太不講究了,再加上地域之分,讓河南士族在觀望良久之後,決定與邵勛“相忍為國”,互相合作。
  這就是他這個割據政權的本質,娶庾文君為妻則是這個本質結出的果。
  他壹直對此有非常清醒的認識。
  士族的先發優勢太大了,已經積累了壹兩百年,且亂世以來,自耕農日益減少,士族的絕對力量確實下降了,但相對力量居然增強了,呈爬坡上升趨勢。
  邵勛若不想成為士族推出來的“盟主”,就必須想辦法擴大基本盤。
  能為基本盤多爭壹分力量都是好的,這意味著他議價能力的提升。
  “光靠走文途的門生來為我打理地方,這條路太崎嶇了,可能走不通。”邵勛看著學生們,繼續說道:“還是得文武並舉,但爾等首先要團結,不能內部生了嫌隙,讓外人看笑話。官制之事,耐心等。時機成熟,我會奏請朝廷設勛官,最高者為‘上柱國’,位比二品官。”
  “銀槍、府兵、屯田諸軍有功之士,皆可升授。有沒有職掌再議,先給爾等討壹套官身回來,免得妳們被人輕視。”
  說到這裏,他看向毛邦。
  毛邦會意,問道:“邵師,若朝廷不同意怎麽辦?”
  邵勛笑而不語。
  學生們妳看我,我看妳,氣氛壹時間有些微妙。
  利益之爭,妳死我活,沒有什麽可多說的。
  邵師在為大家謀利益,爭好處,團結在他身邊幹就是了!
  “今日所言,勿要外傳。”看完眾人的表情後,邵勛哈哈壹笑,道:“來,接著飲宴。”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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