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章 正月

　　“……故驃騎將軍沈，禪代之時，建以大勛。出鎮移風，士民欣然。雖死不朽，余風凜冽。”
　　“……浚系出名門，任居方伯。朕待之以股肱，浚報之以逆節；朕授之以旌節，浚用之以篡奪。”
　　“……枉顧朝廷之恩，不思祖宗之德。天下震驚，四方同駭。刑賞之事，朕不敢私。就事論事，難逃極典。宜令幽州將佐，誅浚以聞。”
　　劉白抑揚頓挫地宣讀完了詔書，邵勛及壹眾幽州官員立刻行禮接詔。
　　他們就在庭院裏面接旨，王浚被羈押在臥房內，離得不遠，基本都聽到了。
　　他先是沈默許久，就在眾人以為他已經認命的時候，王浚開始破口大罵。
　　“棗嵩，和吾女離婚。”王浚大喊道：“妳連我都背叛，誰敢用妳？誰能用妳？哈哈，鼠目寸光之輩。沒有我，妳能有如今的富貴？有那麽多人給妳送禮？蠢！”
　　棗嵩平靜地聽著丈人的大喊大叫，臉上沒有壹絲異樣。
　　這世道，都是為了自己罷了。
　　娶妳女兒是為了自己，畢竟太原王氏女嘛。妳要離婚？求之不得。我正想和妳撇清關系呢。
　　“朱碩，不怕被當肥羊宰了？”王浚繼續罵道：“伱家中那麽多錢財，可保得住？邵賊殺妳，壹句話的事情，屆時萬貫家財可都被邵賊笑納了。離了我，誰給妳撈錢的機會？蠢！”
　　朱碩壹副雲淡風輕的表情。
　　誠然，我保不住全部家財。但幽州大廈將傾，如果動作慢壹點，全部家財都沒了，妻女也將淪為別人的玩物。孰輕孰重，我還是分得清的，不勞彭祖提醒。
　　而今獻上泰半積蓄，仍可為富家翁，家人也都安然無恙，夫復何求？說白了，這麽亂的世道，就是要花錢買平安，至於向誰買，可就要仔細挑選了，反正不是妳王彭祖。
　　“遊統，當年有人密告妳暗通石勒，與鄴城糾纏不清。老夫謂妳跟隨多年，必不至於如此。奈何妳也是個狼心狗肺之輩，恨啊，老夫恨啊！”
　　遊統滿臉忿然之色，嘟嘟囔囔了幾句，似乎對王浚辱罵他很不滿。
　　“邵勛，妳做得好些醜事。惠皇後，唔——”剛罵了壹半，王浚的嘴就被堵上了。
　　天使劉白有些尷尬，拱手壹禮，道：“好教陳公知曉，仆出京前，天子念王驃騎（王沈）之功，許浚自裁，罪止壹身，不涉他人。”
　　棗嵩、朱碩、遊統等人如夢初醒，紛紛告辭。
　　邵勛沈吟了壹會，道：“好。”
　　劉白行了壹禮，往館驛而去。
　　邵勛在院中站了壹會，道：“動手吧。”
　　“明公，我……”劉靈躍躍欲試。
　　邵勛擺了擺手，道：“讓王彭祖自戕，若不願，幫幫他。事後將首級懸於城門十日。十日後其家人情願收屍，則任其自收，不要阻攔。”
　　“諾。”劉靈興奮地應下了。
　　待邵勛離去之後，劉靈壹溜小跑進了臥房，坐在王浚面前，嘿嘿笑著：“王浚，若識相就自己在房梁上吊死。若不識相，我可就要幫妳了。”
　　王浚對他怒目而視，坐在榻上動都不動。
　　劉靈哈哈壹笑，起身來到王浚身後。
　　王浚仿佛預感到了什麽，渾身篩糠似的抖了起來。
　　劉靈粗壯的手臂已經夾住了王浚的脖子，用力壹勒，王浚的眼珠便凸了出來。
　　“哢嚓！”仿佛頸骨折斷的聲音響起，劉靈臉上的神色愈發亢奮。
　　******
　　永嘉十年（316）的元日很快到來了。
　　棗嵩壹大早前往王浚府邸赴宴。
　　賓客多為幕府將佐、幽州士人、胡人酋帥，從中午開始，壹直吃喝到晚上才散。
　　第二天在家中休息，妻子王韶哭哭啼啼，讓他很是煩惱。
　　“陳公說話可算數？”王韶搖了搖棗嵩的肩膀，問道。
　　棗嵩正要叱罵，想想算了，只說道：“這個時候沒人會幫世子的。讓他帶些路費，南下投奔卞稚仁吧。”
　　王浚與第壹任妻子文氏育有三女。
　　長女王韶（字韶英）嫁給了棗嵩。
　　次女王麗（字韶榮）嫁給了前廷尉卞俊之子。
　　三女王則（字韶儀）嫁給了前平南將軍孫旂幼子孫回。
　　第二任妻子衛氏無子女。
　　第三任妻子華氏育有二子，年紀都比較小。
　　嫡長子王胄（字道世）才十四歲，嫡次子王裔（字道賢）還要小個兩三歲。
　　第四任妻子崔氏無子女。
　　簡而言之，王浚共有兩嫡子、三嫡女、五庶子、二庶女。
　　庶子中年長者不幸病歿，現在諸子中最大的就是嫡長子王胄。
　　兩個庶女分別嫁給了段務勿塵和蘇恕延。
　　段務勿塵乃前遼西郡公，已死，去投奔不合適。
　　蘇恕延曾投靠匈奴，石勒、王浚陸續失敗後，遠竄廣寧、上谷二郡邊塞之外，目前正在觀望，去投奔他似乎也不合適。
　　至於樂安孫氏，因為受司馬倫寵臣孫秀牽連，孫回已被殺，王則亦病歿，投靠無門。
　　如此壹來，只能南下建鄴，投奔濟陰卞氏了。
　　王韶聽到丈夫的話，收了收眼淚，問道：“那就——南下？”
　　棗嵩不耐煩地說道：“越早走越好，遲恐有變故。”
　　說完，轉過頭來，認真地看著妻子，叮囑道：“此事妳不得插手，若讓我知曉妳資助世子錢財——”
　　王韶氣極，罵道：“棗臺產，當年成都王落敗，妳狼狽投奔我父。先是官職低微，被人奚落，那時候是誰幫妳的？”
　　棗嵩語塞。
　　“妳就死心塌地投靠邵勛了？”王韶又質問道：“為我殺父仇人做事？”
　　棗嵩深吸壹口氣，道：“妳不如出去走走看看，昨日婦翁首級懸於城門，很多薊城士民年都不過了，黑壓壓湧過去，唾罵不絕。如此情形，妳讓我怎麽辦？”
　　“再者，世子尚有嫡母崔氏。嫡母都不管，妳我管個什麽勁？”
　　“我若插手，說不定為陳公捕去，屆時誰來維持這個家？妳想過沒有？”
　　“天子只罪婦翁壹人，陳公可以答應，也可以不答應。今饒世子不死，已是法外開恩，妳還想怎麽樣？再鬧下去，妳那些弟妹壹個都活不了。”
　　王韶聞言，楞怔許久，然後便捂臉哭泣：“我父鎮幽州十余年，大難臨頭，竟無壹人效節。”
　　棗嵩嫌棄地看了妻子壹眼。
　　何止無人效節，壹個個巴不得他死，真是蠢婦人。
　　他仍記得今早躲在馬車裏，遠遠看著王浚首級時的場景。說實話，若無軍士看守，已經有人把首級拿下來刀劈斧砍，切來吃肉了。
　　幽州士民是真恨王彭祖啊。在這個節骨眼上，誰敢冒大不韙出頭？即便陳公不辦妳，自己也在幽州混不下去了。
　　另外，他也聽到幽州士民因殺王浚之事對陳公交口稱贊。當是時也，甚至有人提議聯名公請，讓陳公殺朱碩、棗嵩二人。
　　他當時嚇得就直接回家了，現在還心中惴惴呢。
　　這時候就該什麽都不做，別讓人註意妳、惦記妳，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。
　　殺王浚，收民心。
　　殺朱碩和他棗嵩，也可以收民心。
　　妳覺得陳公會不會動心？
　　真要被這婦人害死！
　　想到這裏，棗嵩目光閃爍，臉上浮現出狠厲之色。
　　******
　　正月十五之時，天使劉白前來告辭，邵勛親自置宴招待。
　　酒過三巡之時，劉白突然問道：“不知明公何日回京？朝廷還等著操辦儀典呢。”
　　所謂儀典，當然是冊封大將軍、梁公的儀典了。
　　劉白其實也是替人帶話，畢竟太多人等著了。
　　“平定完段部鮮卑就回。若有可能，烏桓也壹並料理了。”邵勛也不瞞他，直接說道。
　　幽州不大，只有七個郡國三十多個縣。
　　代郡早就被拓跋鮮卑占了，遼西則在慕容鮮卑手裏，故只剩下範陽、燕、北平、廣寧、上谷五郡國。
　　不來不知道，壹來嚇壹跳。
　　邵勛現在嚴重懷疑，幽州的胡人比漢人還多。再壹詢問地方父老，從後漢年間就是如此了，只不過那會沒這麽嚴重。
　　三國之時，烏桓、鮮卑大舉內遷，多安置在幽州。
　　幽州的土地自然比草原肥沃多了，哪怕不種地，同樣是放牧，單位面積的草地能多養幾倍人口。
　　到了國朝，繼續有胡人遷入，且數量日益龐大，仿佛其他地方發生了什麽災害，壹個個都活不下去了，正好大晉朝敞開國門接納，於是都來定居了——代郡、上谷、廣平的羯人，與上黨羯人就不是壹支，他們是曹魏後期走北方草原遷徙過來的。
　　大晉朝五十年下來，誰也不知道有多少胡人，因為沒人去查。
　　這個沒人去查就很操蛋，因為這意味著朝廷對各路胡人的管治非常松散，基本就是羈縻統治。甚至於，某個部落遷徙走了，不留在原來的草場了，朝廷都要許久之後才知道。
　　邵勛想管起來。
　　內遷胡人已是既成事實，殺光是不現實的，也沒那個實力殺光，畢竟劉漢還在壹旁看著呢。
　　那麽就要想辦法管。
　　胡人問題是後漢、曹魏、晉三朝不作為、壹代代綏靖導致的積弊，積重難返，處置起來不是那麽簡單的。
　　邵勛也只能壹步步來，先羈縻統治，再壹步步加深控制。
　　就幽州而言，段部鮮卑是第壹個絆腳石，已經跑路的烏桓蘇恕延是第二塊。
　　“明公要發大兵進剿？”劉白問道。
　　“剿撫並用。”邵勛說道：“段部鮮卑現在沒壹個人過來投順，不過當大軍靠近他們的牧地時，就會有人坐不住。先來投靠的，封官給賞，動作慢的，寸草不留，如此而已。”
　　劉白嘆道：“剿撫並用實乃上策。昔年王浚得鮮卑相助，縱橫河北。明公收服幽燕諸胡，則實力大增，伐匈之戰又多了幾分把握。”
　　“還差拓跋鮮卑呢。”邵勛笑道。
　　劉白有些驚訝：“此何解？”
　　“昔年田疇之長安，怎麽走的？”邵勛問道。
　　劉白略壹思索，恍然大悟。